塞上约，魂梦相随去
壹、
写过好些武侠文了，然而，许是爱到了极处，我每每不敢提笔，写我心中的他与她。
看《天龙八部》，至“塞上牛羊空许约”处，便觉再以任何文字，来表达那段短而无救的爱，都只是无力与苍白。
论理，阿朱不堪配萧峰的。
他是顶天立地绝无仅有的大英雄，而她，不过是姑苏慕容家的灵巧小丫鬟。
看多了金庸的武侠，便能发现其间显而易见的阶级意识——张无忌最终的选择只会是尊贵的蒙古郡主赵敏，而非卑微如尘的小昭或渔家出身的周芷若；令狐冲最后的幸福必定着落于高高在上的神教圣姑任盈盈，而岳灵珊或仪琳，她们不过是武林中的平民，尚配不起堂堂令狐少侠。
兴许，便是因了这样的阶级意识吧，萧峰与阿朱，只能是悲剧。
纵使在我眼中，他与她，犹如山与水、林与鸟、海与鱼，般配到举世无双。
贰、
难忘，最后一夜，她垂泪对他说：“大哥，我真不想离开你。
我离开了你，你是孤零零的，我也是孤零零的。”
那时，昔日笑傲武林的萧峰为身世与仇恨所苦，沦为江湖中人人唾弃的恶贼，一番寻寻觅觅之后，在马夫人康敏的有意误导下，自以为找到了弑父弑母的大仇人——大理国镇南王段正淳。
那时，陪伴萧峰度过最艰难时光的阿朱，惊见那个名唤阿紫的少女所配的金锁片和肩上的“段”字都与自己如出一辙，心知乔峰的大仇人正是自己的生父。
命里玄机，谁人可破。
于是那夜，凄风苦雨，绝望的她易容成生父模样，亲赴他的生死之约；当胸一掌，断了她的命，碎了他的心。
看《天龙八部》，不论是小说抑或电视剧，每至此，便是泪流满面，从无例外。
一次次寻思，若阿朱不死，日后雁门关外，面对辽主的质疑，萧峰可还会毅然以死明志；一次次假设，若阿朱未死，一如殷离的重生与小龙女绝情谷底的一十六年，结局，又会如何。
然而啊然而，一个“若”字，道尽多少悲凉，终究，我还是要不断地落泪，只为他与她。
叁、
英雄气长，儿女情亦长。
我想，这便是萧峰。
英雄者，有凌云之志，气吞山河之势，腹纳九州之量，包藏四海之胸襟。
金庸笔下的英雄，除却萧峰，唯有镇守襄阳的郭靖勉强算得上一个，然而较之前者，终究略显狭隘。
可是呵，谁人知晓，“英雄”是多么可怖的二字，古往今来，所有的英雄，皆不得善终，或为大义壮烈牺牲，或惨死于阴谋与小人之手。
是以，当藏经阁中深藏不露的扫地老僧说出“大英雄本色，唯萧峰当之无愧”时，我恍惚以为，那是丧钟敲响。
强大而孤独的英雄是最不受上天眷顾的人群。
当虚竹与段誉莫名其妙得到数十年的惊人内力、习得一身上乘武功的时候，命运何曾丝毫厚待萧峰？襁褓之中，因一场天大的误会就此失去父母；少年时，一路贫寒在农家；辛苦练就绝世武功，成为丐帮帮主，却在一夕之间，因一个契丹人的身世受万人唾弃；寻寻觅觅，他以为自己将要报得大仇、了却心事，尔后便能远离江湖的血雨腥风，谁料想又一次命运的捉弄，塞上牛羊空许约；后来的后来，他才知晓，他寻找多时、每每陷害于他的恶人，竟就是当年侥幸未死、隐匿少林藏经阁中偷学绝技的生父，终于无望地说出：“原来，他们并没有冤枉我。
人是你杀的，与我杀的又有何不同？”
一条命，到此再无意义。
仇已报，情已殇，人世凉薄，还余下什么值得守望？虽千万人吾往矣，然，能往何处？唯死而已。
之于萧峰，阿朱是唯一的温暖。
众叛亲离之际，她是身边不离不弃的似水柔情。
姑苏，燕子坞，听香水榭，那是怎生舒适恬然的居处，却只为他复仇心切，她放弃一切、不顾艰辛地日夜追随。
最后一夜，她替父而亡，更多的，仍是为了他，因为杀一个镇南王，便要得罪整个大理。
这样一个女子，教他如何忘情？于是，当三兄弟同往西夏国，暗室里灵巧宫女问出西夏公主那别有用意的三个问题时，刺痛了萧峰内心的，依然是阿朱。
我相信，西风猎猎的雁门关外，当萧峰将断刃刺向自己时，眼神一定穿越了那浩浩荡荡的辽军与中原武林人士，浮现在他眼前的，一定还是阿朱，那个承诺与自己骑马打猎、牧牛放羊一生一世的美丽女子，那份，久违的温柔。
肆、
如是我闻。
无量劫前，有婆罗门孝女，感化其母，使之脱无间地狱之苦，后拔俗升天，于如来前立宏誓愿：“愿我尽未来劫，应有罪苦众生，广设方便，使令解脱。
”是为地藏王菩萨。
若此世间，果真有无私无怨的地藏菩萨，我想，那就是阿朱。
以一己之身，代萧峰受劫；以一身之死，感化萧峰执着于仇恨的心。
是的，在阿朱死前，萧峰一直困在受人冤屈与父母大仇之中。
天龙怒，化身阿修罗；戾气自心底散发，添得契丹人生来的三分野性，若不抑制，终将酿成浩劫。
是阿朱，以死警醒了他——复仇，终要付出代价，这世上，必定有比复仇更重要的事。
然而，也是阿朱之死击溃了他，因为他已经为复仇付出了代价，而那代价，正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。
曾经为阿朱之死恨透了马夫人康敏。
然而年岁渐长，我明白，真正害死阿朱的，并非康敏那拙劣的阴谋，而是萧峰的复仇心。
当她死去，他终于了悟，她是他的魂。
从此，无心爱良夜，任他，明月下西楼。
之于萧峰，亦然。
所以他看不见阿紫的深情，一念一缘，终不脱阿朱的遗愿。
常在想，肉体陨落后，可还有灵魂无生无灭？若有，阿朱的灵魂一定始终跟随着萧峰，痛他所痛，哀他所哀。
而后，在他将断刃刺入胸腔的那一刻，巧笑倩兮地迎向他，以全部的柔情，抚慰他满心的沧桑与创痛。
最后的最后，他还是只有她，但有她，已然足够。
伍、
偶然上百度贴吧。
缘何，总有人在讨论，萧峰有没有爱上阿紫。
之于我，那是个无需再议的定论。
“四海列国，千秋万载，世上就只一个阿朱，又岂是一千个、一万个汉人美女所能代替得了的”，他已经用尽了心，去悼念逝去的爱人，哪还有余地，留给那个从不能安慰他、反要他安慰的任性少女。
更何况，就如某位略嫌刻薄的仁兄所言：何止萧峰，你到街上问问去，有哪个正常男人会喜欢阿紫。
好吧，“恶紫之夺朱也”，我承认我偏心。
茫茫人世，唯有她，既会撒娇着要他讲故事唱儿歌，又会坚定地等候他五日五夜；既会温柔地向他承诺生生世世不离开，又会为化解他心中的恨而选择死去。
向来痴，谁人痴情似阿朱。
“这世上，至少有一个人，敬重你、钦佩你、感激你、愿意永永远远、生生世世陪在你身边，和你一同抵受患难屈辱、艰险困苦。
”当阿朱说出这句话，便已是萧峰心中的永恒，无可替代。
因了萧峰与阿朱，《天龙八部》染上一抹无法泯灭的悲凉。
在小镜湖青石桥的那个断肠雨夜过后，段誉与王语嫣的枯井定情不再令我欣慰，虚竹与西夏公主的奇妙重逢不再让我欢喜。
看着他与她，我终于知道，何以美人爱英雄。
如若，得遇英雄如萧峰，为他死，亦是幸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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